一份没有发出的逮捕令
每每看到“尊师重教”的标语,都会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文革时期的一段往事……
那是1973年年初,当时,检察机关尚未恢复,逮捕人犯由公安负责审查,再报上级党委审批。
那是一个寒冷的2月,某县公安局报来一起定性为反革命的案件,并提请批准逮捕人犯S。S是该县某中学教师,来自省城,毕业于省某师范学院,大学本科学历,逮捕的主要证据是S书写了一本名曰“乱弹”的硬壳笔记本和春节时在其宿舍门上书写的一幅对联。认定他含沙射影攻击社会主义和文化大革命。犯有反革命罪,故此报上级批捕,以追究其刑事责任。
地区公安局接到县里的报告后,把此案件交给我去办。接案后,我认真仔细地审查了被定为反革命言论的硬壳笔记本,笔记本封面写着“乱弹”二字,扉页写有“东一句、西一句,不成文章,乱作一团,曰‘乱弹’。”笔记本里所写的内容确实是东一句、西一句,不成文章,如“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,你要吃面条吗?去吃猪食吧。”“伸手不见五指,有多么黑暗”“人能活一万岁吗?”“皇帝才让百姓呼他万岁,共产党也争当皇帝呼万岁?”“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高产?何须发粮票”“人定胜天?无洪无旱,天晴、下雨能由当官的决定吗?”“他是工人应该原谅,教师就该受辱?”“知识分子等于资产阶级”“臭老九等于地富反坏右”“知识越多越反动,无知才算最革命”等等。春节写的对联是“望崦山匆迫,恐鹈鹕先鸣”,横批为“楚河风雨”。虽然只是东一句、西一句,毫无章法,但可以从中看出他对现实不满的情绪。
看了这些东一句、西一句的言论,我思绪万千,在我看来,这些充其量只是思想认识问题,怎么就构成了反革命呢?但在大批判的文革时期,上纲上线、乱扣帽子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。人们信奉“斗争哲学”,揭露批斗“反动思想”是领导抓阶级斗争的政治表现,S的“乱弹”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,成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。
接下来,我与地区文教局的一名工作人员一起到某县调查,我们到了县某中学找到了S老师,并和他进行了深入交谈,了解他写“乱弹”的动机和目的。交谈在平和的气氛中进行,S老师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将面临牢狱之灾。S老师侃侃而谈,他说:“我原来爱好写日记,后来不写了,有时遇到不顺心的事,偶尔也会在笔记本上写上一两句话——发泄发泄。”接着他讲了一件让他十分伤心的事,“有一天上午,我在上第二节课时,突然感到胃疼,我坚持把课上完,课间休息时回到宿舍服了二片胃药,但胃部仍然还是不舒服。上完第三节课后,我到学校食堂跟炊事员小王说:我不想吃饭,请他给我煮一碗面条。小王问:真的想吃面条?我回答:想吃的。然后小王用手指着一盆东西说:想吃就去吃那盆吧!我一看小王说的那盆里装的是猪食。顿时,一团怒火在胸中燃烧,我气愤极了,我告诉他:你不煮也就罢了,怎么随便侮辱人呢?我的人格受到极大的侮辱,于是我去找校长诉说此事,校长没说什么,只是淡淡一笑。由于太气愤了,中午我离开学校步行90里路到了县城,第二天一早我到县革委会找到主管文教的领导,诉说了此事,希望讨个公道。但那位领导听完我的诉说后说:炊事员的话是不对,但他是个工人,应该原谅他。走了90里路想讨个说法的我,最后得到的说法就是‘应该原谅他’。无奈之下,我只好又步行90里路返回学校。因为身体确实不行,我请了两天病假,第三天便拖着病体去上课。”
“你生病了,为什么不多休息几天呢?”我关切地问他。“我要是再休息,只怕有人又会说我罢课,那岂不是有口难辩?”他无奈地说。
“春节是喜庆的日子,你为什么写那悲情的对联呢?”我又问道。
“聊以自慰吧!担心有人害我,所以写的是屈原的诗。屈原是在悲愤之下写的《离骚》,后投江的,崦山是西方太阳落下之山,是鬼山,鹈鹕是一种不吉利的鸟,鹈鹕鸣叫指有祸降临。我不过是借用而已。当今社会有些人想怎么作贱教师都可以,这公平吗?”S老师一提到让他吃猪食那件事,就非常气愤。
谈话结束了,但我的心情却难以平静,S老师从省城来到边疆任教,把文化知识传播给边疆人民,却受到不公正的待遇,还险些锒铛入狱。
经调查证实,“乱弹”是S老师在遇到不公正、想不通的事情时,在很气愤的心情下写下的,仅仅是对一时一事,并非是反党反社会主义,也非反革命行为。我据实向上级汇报了调查核查情况,同时强调了S老师从省城到边疆教书育人的可贵精神。
逮捕令终于没有发出,朗朗的读书声仍然回荡在校园的上空,S老师仍然站在讲台上,孜孜不倦地讲授、传播着科学文化知识,履行着人民教师的神圣职责……
如今的S老师已年逾花甲,享受着天伦之乐,桃李芳香。那本写着“乱弹”的硬壳笔记本早已销毁,在尊师重教的和谐社会氛围下,祝福S老师晚年生活幸福、健康长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