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玉麦我的骨气
毫不夸张的说,我一米八零的个儿和90公斤重的身体就是靠玉麦撑出来的。有的人说,吃粗粮的人就是粗人,我想是。像我,不但腰圆膀阔长得壮实,就连心思也长得不细,凡事都少一根筋。不过,这玉麦不但喂养了我的身体,还喂养了我的骨气。
1962年,我降生在一个虽然有水但不种稻谷,虽然叫新街但没有任何商业活动的偏僻山村。说有水但不种稻谷,是因为村子就在黑惠江畔,江畔有带状沙滩,祖祖辈辈在沙滩上种玉麦,种红花,种蚕豆、种小麦,种甘蔗、种芭蕉,可就是不种稻谷。
那年头,生活在黑惠江峡谷里的人,都以玉麦为主粮,想吃大白米饭,那是逢年过节的特别饭食,当然女人坐月子或者孩子生病时也会得到特别优待。如今,即便是以种玉麦为主的农村居民也都以大米为主粮了,真正过上了吃米不见糠的生活。
人是智慧的,也是能吃敢吃的,什么天上飞的,水里游的,地上长的,都能变着法子将它送入嘴里,大快朵颐。就说吃玉麦吧,玉麦胡子还没有枯萎,就将玉麦包子掰来连皮烧着吃,剥皮煮着吃,玉麦收回来了,剥皮,脱粒,晒干,磨成面,蒸着吃,煮着吃,焐着吃。嫩的时候拣老的吃,老的时候拣嫩的吃。就这样,吃玉麦也吃出精神,吃出骨气,吃出文化。
面果饭。面果饭是家常饭。无论男女,只要长到灶台高,就得学会用面筛筛面,用簸箕打面果,用木甄蒸饭。将玉麦籽晒干,磨成面,这是前期工作,做饭时,先要用面筛筛面,去其麦麸,再把面放进簸箕里,洒上适当温度的温水,然后将面揉拢再散开,散开再揉拢,揉拢再散开,如此五次三番后双手握着簸箕边缘,按顺时针或逆时针方向筛簸,直到面粉成为圆球状的颗粒后才放入木甑去蒸。这个过程的要领在水温,水温太高,揉拢的面散不开,水温太低,散开的面难成球,另外,揉的力度也需要掌握火候,揉太紧,散不开,蒸出来的面果饭像枪子,揉太轻,散开的面难成球。水的多少也要紧,水太多,面果会比较大,不好吃,水太少,不成面果,散的也吃不成。
大团饭。在青黄不接的日子里,就只好掰来还没有成熟的玉麦做饭吃。青玉麦掰来后剥开,将一包浆的玉麦籽和着清水在小石磨上磨成浆,然后把玉麦浆舀在玉麦皮上,包起来装入木甄清蒸。蒸熟后取出,吃起来甜甜的,香香的还算可口。有的人口味重,就得蘸着卤腐或者其它瓜豆煮的菜吃。这样的饭,我们叫大团饭,实则是青玉麦蒸饼。那个年代也叫拉青荒。
爆米花。冬天里的早早晚晚,缺衣少食的兄妹们就围在火塘边烧柴烤火取暖。常年累月的火塘里积攒了很厚很厚的木灰。兄妹们就着滚烫的木灰,顺手从玉麦杆子上选一包籽儿滚圆的玉麦包下来,各自抹下籽儿焐进木灰之中,没过几秒,只听见“嘭”的一声响,一个玉麦谷花就从火灰里蹦出来。接着又一声响,又一个玉麦谷花从火灰里蹦出来,就这样,兄妹们吵着,嚷着,抢着,笑着,灰不溜秋的直吃得嘴里呲呲作响。
面精粑粑。磨面,是一项重要的劳动。自从秋收将玉麦收进家,就要剥皮,就要脱粒,就要把玉麦籽晒干晒脆储存起来,需要时就撮进口袋背到磨坊里去磨成面再背回来。从家到磨坊大概一公里多一点的路程,无论派谁,谁都乐意去,因为到磨坊里磨面,可以烧面精粑粑吃。
磨坊建在小河边,水磨的结构很简单,也很复杂。简单的是材料,除了石头木头,就只需要一公斤左右的条铁作央斧。复杂的是结构,以一对石磨为中心,下边要有磨笼窝,上边要有磨抖箩。磨笼窝里安装水车,水车的中轴穿过下磨,直抵上磨,上磨的中心凿有一个条形槽,那固定在水车中轴顶端的磨央斧就卡在条形槽里,使上磨与下磨紧紧咬合,唇齿相依。那水槽里的水从上往下冲击直立的水车,使得水车带动上磨转动,碾细从磨抖箩里掉进上磨口中的各种粮食。
漏斗状的磨抖箩是用来装放待磨粮食的,它悬挂在磨的上方,一般是用细藤子搓成的四根绳子拴住箩口,再固定在四端的墙上。箩底很细,像人的脖子,“脖子”下端安装一个能活动的像鸭子嘴一样的磨眼臼,用来控制进入磨口粮食的多少,从而掌握所磨面粉的粗细。“磨响铃”实际是一根木棒,它的一端系在磨眼臼的正中,另一端搭在上磨的石面上,当上磨转动时,那磨响铃就振动并发出悦耳的当当声。磨面的时候,水车在飞,上磨片在转,磨抖箩在晃,磨响铃在响。磨邦围成的面槽里,被两扇磨嚼透的面粉纷纷跌落。面槽里的面可以分为面粉和面精两部分,顺着磨壁滴落的那部分叫面精,飞在磨槽的那一部分叫面粉,撮面到口袋里的时候,是需要将磨槽里的面精和面粉搅和拌均的,否则,一口袋面的质量就不一样了。
一般情况下,去磨面的人,都会撮些面精做几个面精粑粑来吃。面精撮到盆里,用温水揉成面团,扒开炭火,将面团放在炭火上慢慢的翻烤,面团烤黄了,先取出来,再扒开火灰,将所有烤黄的面团放进火灰里焐起来,然后将火烧旺,十多分钟后,并可出塘享用了。从火塘里扒出来的面精粑粑看上去黄生生的,闻着味道香喷喷的十分诱人。
搅搅饭。1974年,我在自家门外读完小学三年级,就到十公里以外的安义完小(附设初中)去读高小和初中。那时小学是五年制的,初中也是两年制的。学校没有大食堂,学生都是自己开火。由于都是大山里的学生,带到学校的主粮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玉麦面。大家都没有小簸箕和小木甄,即便有,也没有条件打面果,想吃面果饭根本不可能,于是大家都做搅搅饭来吃。做搅搅饭很简单,只要在锅里放适量的水,待水烧开,就将玉麦面倒进去,用筷子在玉米面正中间扒开一个眼,让水从那个扒开的眼里冒出来,涨上几秒钟,再用筷子迅速将面和着水搅均,然后盖上锅盖,用小火慢慢地蒸上十分钟左右起锅,就可以吃到软呼呼的搅搅饭了。要是火候掌握的好,还可以吃到黄窝窝脆生生的锅巴饭呢。做好搅搅饭的关键是把握水的多少,水多了难吃,水少了更不好吃。
学校里专门为学生安排了伙房,由学生自己搭灶,几十个学生上百眼灶同时发火,整个伙房乌烟瘴气,一顿饭煮熟,眼睛已经被熏得泪流满面。就这样,我在这所学校里流了四年的眼泪,吃了四年的搅搅饭。
花花饭。1978年7月,我在安义读完初中,告别了吃搅搅饭的日子。10月,我被后补录入鲁史中学读高中。说后补,不是因为考试分数不够,而是因为一个极其特殊的原因。7月考试结束后,我很快接到初录体检的通知。因为安义附中被初录的就我一个人,于是跟着其它学校已被初录的同学一起徒步3天行走两百多公里到县城体检。体检回来后,就一直在等入学通知书,等来等去,等到的却是一个因为政审不合格没有被录取的口头通知。口头通知还说,如果愿意读,还可以到鲁史读高中。要知道,那个年头,读中专就开始吃皇粮,毕业了就分配工作。后来知道,在逐级政审中,生产队的贫学会(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)这一关就没有通过。中专是读不成了,那么高中要不要去读呢?那个时候,高中毕业了,学校给毕业生发的纪念品都是钢锄,也就意味着两年高中读完,依旧回家修地球。父母考虑到家里人口多,劳力少,每年分到的粮食都不够吃,决定不让我读高中了。可我不甘心,一再跟父母请求,最后父母答应了,但有一个要求,每学期的学费得由自己在假期里想办法去挣。10月,我进入鲁史中学上高中。
刚开始的几个星期,家里每个礼拜还给我准备两块钱。星期六上午放学就回家,星期天再从家里到学校。为了两块钱,我每周都得往返徒步100公里左右的山路。两块钱,买11张饭票,每张1毛1分,用去1块3毛2分,剩下的6毛8分,就用来买书纸笔墨,有时还会奢侈一下看场电影什么的。饭票虽然只是1毛1分一张,但一张饭票可以打到1碗花花饭,一碗菜汤,饭上还会给你一勺炒素菜。所谓的花花饭,就是大米饭与面果饭的混合,一般都是三成大米七成面果。虽然还是面果居多,但对于吃了4年搅搅饭的我来说,这样的伙食已经是心满意足了。可是好景不长,后来家里连一个礼拜给我两块钱都没法做到了。为了完成学业,家里没钱给我,我背上玉米面就走,学校里也有自己开火的初中生,他们烧火做饭时,我在教室里做作业,等他们吃好了,我就跟他们借锅借灶继续做我最拿手的搅搅饭吃。就这样,家里有钱给我时,我就享受花花饭,家里没钱给我时,我就用搅搅饭来填饱肚皮。假期里我上山挖防风、挖柴胡、挖小白鸡,削橄榄皮,拣麻栎果去卖,在挣够学费之后尽量再挣伙食费。高中毕业后参加高考,同样以较好的成绩被初录,在报志愿的时候只敢报自己认为最有可能被录取的学校。进城体检回家后,我的心里十分忐忑,唯恐又是政审不合格而没被录取。还好,这一次算是等到了正式的学校录取通知书,那一年是1980年。
有的人,从生下来到离开人世,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主粮,什么是杂粮。即便有区分,其概念也不象现代汉语词典中写的那样,稻谷、小麦是主粮,其它为杂粮。有些地方以食糯米为主,他们视硬米、小麦为杂粮。而有些地方不产或少产稻谷和小麦,就视玉麦为主粮,其它蚕豆、豌豆及荞麦才是杂粮。
按现代汉语词典对杂粮的注释,从我出生到成年,供自己长骨骼,长精血,长志气的粮食都是玉麦,所以我对玉麦怀有深厚的感情。
或许是因为吃玉麦长大的缘故,我始终认为玉麦是种好东西,尽管没有多少人为玉麦喝彩,觉得玉麦还是难登大雅之堂,但我的祖祖辈辈靠它裹腹,成千上万的老家人靠它喂养,眼下还有多少人在向它索取营养。
我感谢玉麦,崇敬玉麦。是玉麦壮我的体魄,是玉麦长我不向困难低头的顽强骨气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