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 亲
慈母辞世已经12年了,享年76岁。12年,恍如昨日,母亲生前的音容历历在目,教诲犹在耳畔。母亲一生坎坷,九岁失怙,姐弟三人,为长姐。母亲与父亲结为连理后,终身相守,勤俭持家,上奉下养,儿娶女嫁心如愿。母亲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女,斗大的字不识一个,但她那用恒心孝老,用执著爱土地,用巧手勤持家,用针线写母爱,用坚韧挺坎坷,望儿女有出息,送儿子报国恩,逢佳节盼儿归的崇高情怀,都是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。
人做点孝老的事并不难,难的是一辈子做孝老的事。母亲生前常说,廊阴水点点滴,点点滴滴落在旧窝里。外婆、爷爷奶奶的今天就是她自己的明天。母亲要为子女们做尊老敬老孝老的榜样,她言出必行,在那极其艰苦的条件下,也常思回报长辈养育之恩,把长辈的生活冷暖时挂在心上,想方设法对外婆、爷爷奶奶尽孝道。
黔西南的腊月特别冷,整天毛风细雨锁门。这年的腊月下旬,眼看一场大雪将降临,母亲很担心独自生活的外婆的烧柴接不上。一天,母亲把家中的事安排妥当后,带着儿时的我去外婆家。刚踏入外婆家门前,就见腰似弓的外婆担着水摇摇晃晃而来。母亲迎上去接过外婆的水桶,将水入缸后接连到水井挑了4担水。饭后,母亲身背背架,手持锄头,牵着我到离外婆家不远的松山地埂边,用锄头连根挖起那些枝枝窠窠,打成捆,背回了外婆家。两天后,落雪纷飞,寒风刺骨,外婆烧着烤火柴,屋里暖意融融的。
一个秋天,母亲又领着我来探望病中的外婆。刚迈入门坎,外婆的呻吟声就传入耳畔,母亲问:“妈,您这次病得不轻啊?”“儿呀!听到你的声音,病就好了许多!”“妈,您想吃点什么?”“老想吃点豆棉汤,但身子骨动弹不得!”母亲二话不说,提上篮子进了外婆家地,采摘来毛豆枝与青面瓜,脱掉毛豆壳,将瓜砍成块,到有碓的人家舂豆棉。那晚,因有母亲做的香、嫩、甜可口的豆棉汤,外婆饭后说,这顿饭是她病中吃得最多也是最爽口的一顿。
改革开放后,农村的腊月喜事连连,无处不烘托点缀出农家安居乐业,幸福祥和的美好生活!
这月最忙的要数碓粑粑与杀年猪了。那时,农村还没有打粑粑机,粑粑全靠人工用碓舂。每当舂好第一碓粑粑时,母亲总要先拿给爷爷奶奶品尝,再一一分给帮忙的人。母亲把粑粑揉成圆柱、玉盘等形状,送爷爷奶奶回家时,每一种形状的粑粑都要送上一份。
宰年猪那天,猪叫人欢。这天,母亲拂晓前就起床,把杀年猪用的水烧开,再把爷爷奶奶扶到家里。宰好猪后,先用一口小锅煮上几斤肉,给牙齿不好的爷爷奶奶食用,再用大锅煮上招待客人。送爷爷奶奶回去时,还要送上一块肉,尽孝心。
母亲从未离开过生她养她的那片热土地,含辛茹苦一辈子,靠着勤劳的双手和对土地的执著,在那艰难的岁月里,换取土地对她的回报。那些年,父亲先后在雪浦管理区多个部门担任只拿工分作报酬的领导,顾不了家,家里只有身体不大好的母亲领着六个儿女艰难地过日子。为不让儿女们饿肚子,母亲总是利用星期日或过年队里不出工的时间,上山烧火土或捡粪在自留地的底肥上下功夫,保证自留地粮食年年丰收。
烧火土,是一种积肥方法。春节,农家人大多数都要休息到元宵节,而每年的大年初二,母亲就领着儿女六人到对门老坡山自家那片树林里烧火土了。这烧火土就是把那些从树上落下的枯枝败叶、地上的杂草及表层土铲起,用粪箕撮拢,堆积成堆,点火烧。每天,母亲的脸成了大花脸,擤的鼻涕都是黑色的,衣服不时被火堆里飞溅出的火星子烧了一个个洞。一个星期下来,母亲的手掌心磨起了个个血泡,手背成了松树皮。十来天后,火土烧好了,母亲又领着儿女们用箩筐一箩一箩地背回家,再用大粪水浇,发酵后就成了顶好的农家肥。自家自留地用不完的给生产队,队里每箩筐给7分。
捡粪,也是一种积肥办法。我们读书放学回到家,反正没得闲,饭后或挑水或打猪草或放牛或砍柴或割草或捡粪,母亲把每个儿女的活计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。当遇队里不出工,我放学后,母亲就让我背着箩筐,手拿粪箕与竹括片跟她一起上山,把牛马拉下的粪便用粪箕撮起装入背箩背回家,晒干后捶碎,再将大粪水浇上,发酵后就成了顶级的农家肥。
包产到户政策的春风吹到黔西南高原后,母亲大显农家女勤脚快手的风采。此时,哥哥姐姐相继成家,我读高中,两个弟弟上小学,只有母亲、父亲领着幺妹忙在自家责任田里。“要吃饱饭自己种粮”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。母亲对土地情有独钟,珍惜每寸土地。每年秋收后母亲便催促父亲驾牛把地犁一遍,当地时称“冬地”,次年播种前,还要再犁一遍,当地时称“造地”。母亲所种的土地采用“套种和两除草两施肥法”。若在一块地里种包谷,不只种一个品种,而是合理安排种多个品种;要除两次草,要施两次肥。种的包谷地,第一行种包谷,窝里放两粒包谷,还要放上一颗芸豆或间隔十来窝放一粒南瓜籽,再放农家肥后盖土;第二行种黄豆或赤豆;行与行之间以此类推。同时再合理地播撒上一些红高梁与向日葵。一到收获季节,那包谷地里,没有半尺空地,处处挤满了收获。
在集体劳动、集中吃食堂饭、粮食一年不够半年吃的岁月里,身体不大好又拉扯六个儿女的母亲可想是多么的艰难。在这段岁月里,母亲的脸上很少出现过笑容,直到包产到户后,母亲的整个身心才得以舒展。
自留地毕竟面积太少,再种得好也解决不了一家人吃饱饭的问题,怎样让子女不饿肚子成了母亲冥思苦想的头等大事。她思来想去,还是要在那丁点儿的菜园地上做文章,让菜园地多产菜,用以辅助做菜饭。同时要照管好那几只下蛋鸡,从鸡屁股里“挤”灯油与盐巴钱。
为弥补主粮的不足,母亲从未让菜园地空闲过。那菜园地,一到种菜时节,母亲只种几排葱蒜苗作佐料,其余全种大青菜或莲花白,并按时浇农家肥。那长势旺盛、泛着绿色青光的大青菜与泛白青色不会包裹的莲花白,是我们一家人绿色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憧憬。每顿饭,那菜叶是我们必不可少的食物。因为包谷饭不够吃,当甄子蒸上包谷饭后,母亲就会到菜园里截一抱大青菜或莲花白叶洗净切碎备用,等甄子里蒸的饭熟后倒在小簸箕里,用勺子揉散,把碎菜叶混合于饭中,再上甄子蒸熟就可以吃了,这种饭名为大青菜或莲花白包谷饭。
除了甄子饭,那野面蒿也是母亲有时当饭给我们吃的食物。野面蒿,春天一到,荒地里特多,但在那特殊的年代里,采摘的人多了,面蒿也吃光了。一个星期天,母亲背着背箩带着我与弟妹们到离家四公里,比较偏僻,地名为马鹿冲的那片荒地里,掐正在绽放花蕾的面蒿尖做面蒿包谷饭。做面蒿包谷饭与做大青菜包谷饭相同。
几场春雨过后,野火烧后的山坡或陡峭山崖上的野山药,苗也会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。此时,母亲就利用星期日队里不出工的时机,上山挖一种可食用的野山药回来,去皮洗净碓舂成馍,放入澄清的石灰水揉成砣,就成了山药粑粑。烤食或菜刀切成条放入酸辣椒水或青辣椒炒当菜吃。
那日复一日攒下的鸡蛋,家里人自然舍不得吃,每每都是拿到街上去卖掉后换成钱,再去买急需的生活用品。
那时,除过年吃上一顿猪、鸡肉和包谷米与大米混合而成的饭外,几乎几个月甚至半年还沾不上点点油腥味与吃上一顿米饭。
改革开放后,母亲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,心情一天比一天舒畅了起来,她养猪种地的活儿做得更有劲了。每年只要母猪下了崽,儿女们就能穿上新衣新裤与新鞋了。每当母猪生崽,仔猪满双月后,母亲就背去街上卖,用卖得的钱到百货大楼买来白帆布,再买回一种牌名叫蓝靛或青靛或咖啡靛的染料,将白色布料染成所需的颜色,一针一线地缝新衣新裤与新鞋给儿女们穿。而母亲自己穿的总是旧衣裤。
母亲时时忘不了勤俭。虽生活一年比一年好了起来,但她房间里总有一堆洗得干干净净,补钉缀补钉的破烂衣裤,一有时间,就坐在火塘边,用剪刀把能用的碎布一块一块地拆下来,用于补身上衣裤破的地方或用磨芋粉将碎布多层粘成块(当地时称打布壳),用于做鞋底里层。一次,母亲在我那补丁衣裳上,看了又看,看着看着,离开了火塘,从小木箱里拿出珍藏多年的六尺青色灯草绒布料。 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