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的清晨，春寒还在料峭。勤勉的布谷已如约而至，在新生的叶丛里唱响播种的歌谣。早起的，还有父亲和水牛。
　　天刚有要亮的意思，父亲便匆匆起床，披着那件被时光退去了本色的外衣。梦里，传来父亲被板凳绊脚的“咯噔”声，或是火柴划过火柴盒后迅速燃起的“吱吱”声。隐约间，火苗以跳跃的姿势倒映在父亲古铜色的脸庞上。 又是一阵催促的鸟鸣。我轻轻掀开窗帘，院里多了一桶黄灿灿的玉米糊。那腾起的香气正刺激着院里所有鸡猫猪狗的嗅觉，只有大水牛确信，那是主人赐予自己的早餐。于是一头扎进去，舍不得半口喘息，一口气将其喝光。此时的父亲，已喝饱了早茶。只见他一肩扛着犁，一肩挎着种子，嘴里还“吧嗒”着烟雾缭绕的旱烟斗，赶着他的水牛匆匆往后山出发。
　　放学后去地里接父亲是我最幸福的事了。可以追蝴蝶，采野花。可以摘黄泡，玩泥巴。而最让我享受的还是将小脚丫深深踩进被父亲和水牛翻松的泥土里，每走一步，那种温润和湿软都会从脚底直入骨缝，渗透每一寸肌肤之后又从发梢窜出来。那种感觉至今仍叫人回味，令人神往。我想，那定是种子想要奋力发芽的感觉了。
　　远远的，就瞧见我家的大水牛仰着一对弯刀似的大角奋力向前，似乎这样才对得住早晨那份黄灿灿的早餐。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里正反射着父亲一会儿左，一会儿右的比划，那恐怕是只有他俩能懂的手语了。难怪，那些块极不平整的坡地，留下的耕迹却整齐得如缝纫机针脚走过一样。他俩就这样，在一块又一块的土地里比划着、往返着…… 太阳下山了，父亲和水牛几乎是同时停下的。卸下装备，水牛那圆润的鼻头上，嘴唇上都渗出了密密的汗珠。父亲抚摸着牛背，眼里堆满了心疼。于是，扯着嗓子唱起了牛山歌。唱的都是感谢水牛，希望来年有个好收成之类的话，可水牛是听懂的，不然它就不会将刚碰到水面的嘴巴从水沟里猛地抽出来，竖起两片大耳朵，眨巴着眼眸久久伫立。
　　我们是披着星光回家的。牛走在前面，我和父亲走在后面，一路闻着泥土的芳香。夜里，父亲和水牛梦见了秋收，我和种子梦见了发芽……
　　两次回家，都没见着父亲。听母亲说，现在草场好，父亲早出晚归，是想在过冬之前把水牛喂肥些。
　　弟弟说把咱家的水牛给卖了，语气里透着藏不住的担忧。卖牛是全家人的决定，因为父亲老了，腿脚上的毛病也越来越严重了。父亲自己也心知肚明，只是对他来说，卖了牛就等于掏空了他的命，所以卖牛的事就一直拖到了现在。父亲13岁开始犁地耙田，牛是与他同呼吸共命运了大半辈子的挚友。没有牛的日子，他的生活恐怕要失去重心了。我突然明白，父亲每天那么早就出去，其实是加倍珍惜与牛在一起的美好时光。有牛陪伴的日子，他心里踏实。
　　一个镜头在脑子里重复播放：牛儿在溪边吃草，父亲坐在田埂上咂着他的土拉吧。浑浊的水田倒映出一缕青烟，还有一轮夕阳。离别时，牛儿也是一步三回头的吧。
　　父亲和水牛的故事到此结束了，可是，那份不舍该怎么收藏？来年春天，父亲该如何向那长满杂草的田地作交代呢？
　　一支犁置在墙角，没有声音。任凭杂草招摇，喧闹。
　　犁把上，灰尘很厚，却遮不住炸开的裂子。只有蚂蚁能懂这里的伤，不说话，轻轻擦拭着这些流不出鲜血的伤口。年年锃亮的犁铧，如今布满了红锈，像极了父亲手背上的老年斑，越来越多，越来越密。置在墙角的犁啊，犹如卸了铠甲的勇士，默默，然后仍是默默了。父亲不说话，一样的置在墙角，任凭杂草喧闹，招摇。
　　育苗的时令早到了，可催种的布谷不知哪去了。那一丘一丘的水田已经芳草萋萋，只是怎么也照出春天的模样。父亲说要采茶去，我问他：你会吗？他淡淡一笑，默默，然后还是默默。父亲终究是拗不过时光的，乖乖地放下了水牛，放下了犁把，放下了山坡上那些温热的土地。放下，该是一个男人最美的姿态了吧。可我的心头，却有欢喜和忧愁此起彼伏……时光偷走了父亲想要回报这个春天的所有积蓄。
　　春无耕。晚归的故乡人，怕是再也闻不到新翻泥土的芬芳了。
　　春无耕。田埂上的草芽儿，或许只能在梦里回味水牛的唇香吧。